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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踪的父亲

 

2006年9

 

2004年初的时候要是有人说杨飞你爸爸失踪了,我一定会很高兴。嘿,我爸爸自己能走了呢。那时候的我爸爸在中风开颅手术后保持植物人状态。两个月后他醒了,可他身上一堆管子,因为神经系统受损,他依然动弹不得,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。无法走动的人是无法失踪的。湘雅附属第三医院脑外科主任看了我爸爸之后说:杨飞你父亲可能无法从这医院站着出去了。 

我那时很绝望,在医院发牢骚说谁能让我爸爸重新站起来,我当场给他十万元(后来没有人得到了这十万元,如果要说谁最接近得到这奖金的话, 这个人应该是我。因为不是我坚持要拔管的话,爸爸可能永远只能在医院里渡过他的余生。详情参阅我的文章:记我的父亲杨作霖先生)。 

今天早上(2006923日)我妈妈较为惊慌的告诉我:杨飞,昨天我午睡起来发现你爸爸不见了。还好我估计他走不远,果然我追下去就在传达室找到了他。 

从我家里到单位大院门口的传达室大约有500米。我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走过,不,应该说是挪过这500米的。我估计他需要最少一个小时才能走完这500米漫长路途。因为他的右腿几乎完全使不上劲。他走动的时候,凡是有可以抓的地方,比如楼梯的扶手,他都要双手用劲的抓着, 然后一步一步地挪动。然而他的左手也是半残废,蜷缩的,手指都不能完全伸直,同样也使不上劲。 

我家住在三楼,平时我们是绝对不敢让他一个人下楼的,要是再摔一跤的话,估计他就没了。我妈妈身体也不好,力气不大,也不能让我妈妈扶他下楼。以前保姆在的时候,也不太敢让保姆承担这个责任。只有我能扶着我爸爸下楼一次,一般是两个月一次他要理发的时候。如果我在外拍摄不在长沙的时候,我妈妈就会多给点钱从楼下请理发师傅到家里来。 

我爸爸是20031224日平安夜倒下的。 但是他捡回了一条命。在辗转三个医院住院六个月之后,2004625日,我爸爸出院回家了。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从此就如同被软禁在家里。如果把谁在家里软禁两年不准出门,是谁都会疯了去。所以,虽然我爸爸的神志70%是清醒的,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他和病倒前比性情好象换了一个人,胆子特小,特容易动怒,经常发呆。 

出院以来我爸爸失眠也很严重,经常一天只睡四个小时,所以他有无数的时间需要打发。然而他无法出门,能做的就只有两件事:看电视和读报纸。 

然而这每天都送到家里的报纸却让我家里爆发了新的战争。半瘫痪状态虽然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之一,不过我爸爸心里却有一个更大的心愿:他要自己重新能自由的走动,甚至还想和以前一样自己下楼搭公共汽车去市区看看。2005年他70岁生日后他还要妈妈帮他去办老人优待乘车证(在长沙,70岁以上的老人坐公共汽车是免费的)。 

然而在我看来我爸爸爸重新能自由走动只是一个永远的梦想。神经系统的损伤是无法治疗的,这是全世界的医疗难题。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依然坐在轮椅上,如邓朴方等等。这是显而易见的。

中国的报纸有个奇怪的现象,什么病难治就有针对此病的特效药广告。每一个都是宇宙级的高科技新成果。这些药都是非常贵的。比如“20天解决妇科炎症,小药丸胜过大医院的妇科良药,尖锐克疣消毒产品,拉弗爱斯渐变多焦视力镜医疗器械广告等等等等,这其中就包括了宣称能能治老年痴呆、小儿脑瘫等疾病的著名的脑力健。 

这种叫脑力健神经节苷脂的保健口服液一个疗程需要一万三千元。从20048月开始,无数个深夜,我爸爸都在我妈妈睡着之后悄悄地打电话给我,要我给钱给他买药。我在咨询了多位医生之后,认定此药属于诈骗。然后我爸爸就开始勃然大怒,说不认我这个儿子。还要我妈妈把他每个月的工资重新交给他自己掌管。家人几乎翻脸。2005年春节我姐姐回家过年,走的时候给了钱给我,说给爸爸买药。终于他老人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脑力健。不过,我爸爸吃了药之后依然没有任何改变,依然半瘫痪。(脑力键宣称能治老年痴呆涉嫌虚假宣传于2006921日已被上海工商管理部门查禁。) 

大约从半年前,我爸爸的右腿开始莫名其妙的肿了起来,颜色也开始发黑。我爸爸认为自己是脉管炎。同样的,报纸上也有治疗脉管炎的特效药。吃了之后没有任何效果。上个月,2006818号,当我从上海拍摄一个月后回到家,第一眼看到我爸爸我差点没哭了,因为他的双脚已经肿得很厉害,鞋子都穿不上了。终于说服他去住院。几个科室的医生会诊之后排除了脉管炎的可能性,用了促进血液循环的针剂,三天下来腿就消肿了。同病房的病友老头都劝他不要乱买药,这些江湖游医的药不知道会吃出什么毛病。我爸爸一句都不吭声,后来私下对我说:他们知道个屁,杨飞,你能再给我点钱么?我最近又在报纸上发现了一种新药。 

除了瘫痪,我爸爸也有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疾病。自然的,报纸上也有类似的前列腺灵丹妙药,而且都价格奇贵无比。同样的,吃了之后没有任何效果。今年上半年, 我爸爸感觉腰疼,他自己怀疑是骨质疏松。同样的,报纸上也有治疗骨质疏松的特效药广告。这次吃了之后颇有疗效,我爸爸很高兴:你们看,我说我买的药不会错吧。不过,这次乘他住院检查身体,我给他做了专业骨密度检查,检查的结果:骨密度正常。我晕。

前个星期某一天上午,一个陌生的电话进来,寒暄半天原来是我爸爸的一位老部下唐叔叔。唐叔叔说:杨飞,你爸爸前个月找我借了两千元钱买药,说年底你姐姐回来就会还给他。昨天又打电话找我借钱。钱都是小事,以前你爸爸对我们很好,这点钱借给他我是没问题,但是药这个东西不能随便吃,最好是在医生的指导下吃药,杨飞你说呢? 

这几天又有爸爸的其他朋友打电话来。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家里通过电话找多少朋友借过钱。我把此事告诉了妈妈。回来妈妈告诉我:杨飞,你爸爸都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买的药,具体有哪些药都说不清楚了。原来,报纸上这些奇贵无比的特效药都是可以送货上门的。  

这几天我都没有回家。我不知道我爸爸2006923日那天中午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一个人挣扎着出门的。这让我想起了83岁高龄还毅然离家出走的托尔斯泰。19101028日冬夜,83岁的列夫.托尔斯泰弃家出走。几天之后,他孤零零地死在一个名叫埃斯塔波沃的小车站。 

我爸爸现在被断绝了所有买药的途径,我和妈妈,他的同事朋友,都不支持他随便买报纸广告上的药品,更别说医生了。然而这些宣称包治百病的药却是他唯一的希望。我爸爸说过很多次:我就差没死了,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救我?对于一个半残废的人,我无话可说。花了二十万的医疗费,无数多的时间,无数个夜晚我在医院战斗,换来的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。我也许还不够老,也没有被软禁在家苦度余生的痛苦,所以不能理解我爸爸的绝望。父亲,你是永远不可能再自由了,我亲爱的父亲。我的绝望与你同在。

 前天都翻到鲁迅先生《朝花昔拾》中的一篇旧文《父亲的病》。文章中这样写道:“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。听说中国的孝子们,一旦将要到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,就买几斤人参,煎汤灌下去,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,即使半天也好。我的一位教医务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: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,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。这先生自然是西医。” 

然而鲁迅先生的父亲确是在痛苦中去世的:“父亲的喘气颇长久,连我也听得很吃力。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。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到: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。。。。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,就是犯了罪。。。” 

最后,我引用我2004年纪念父亲的原文, 让自己高兴起来:

父亲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确实是让人沮丧的。可不管如何倒霉,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比自己更倒霉的。神经外科病房就是极端人生的展台。住院时间最长的那位已经躺了近5年,保持植物人状态,总医疗开支超过一百万元。一般来说如果病人保持植物人状态,任何中产家庭一到两年之内基本都宣告破产。隔壁病房那位车祸的,39岁,女儿11岁,年迈的父母每天来看,绝望妻子的呼唤声洋溢在病房长长的走廊上。再过去一个病房, 是老爸守着昏迷已经四个月且苏醒希望小于中六合彩的儿子。and 等等等等。

本来我以为神经外科这些病人已经够倒霉的了。可4月的一天我陪老爸做针灸时我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何等的走运。就算我爸爸去世,70岁的他已经没有太多可遗憾了,而针灸室有两位一岁多的小孩得了脑瘫,除了哭什么都动不了,全身针灸被扎得象刺猬一样。那孩子才一岁多啊!@#$%.

然而这些小孩也还是幸运的, 因为他们负担得起昂贵的医疗费。在ICU特别监护病房,平均每天的花费在五千元左右。有很多抬进来又抬出去的, 因为没钱。真正倒霉的是那些连医院也来不了的。

所以,我应该开始每天高兴起来, 不是吗?”

 

   父亲大人,秋冬将至,我又要出门远行了,您多保重。

 

   杨飞,

   2006929日凌晨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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